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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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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9 章

王書淮聲調並不高,帶著三分期許,三分無處安放的無奈。

謝雲初眼睫輕輕一眨,微楞住。

撒撒嬌這樣的字眼在她生命裏從未存在過,幼時看著妹妹謝雲秀跟陸姨娘撒嬌,或謝雲霜跟李姨娘撒嬌,她也曾生過幾分艷羨,隨後帶著弟弟回到自己的院子,或是一起圍爐看書,或是一道弄些果子花生吃,將那些渴望不來的期許悄悄藏在不為人知處。

成婚後面對冷冰冰的丈夫,連與他說話尚且要斟酌再三,遑論撒嬌使性子。

謝雲初兩輩子都不曾這樣過。

她不需要,也不習慣。

她雙手交疊在腹前絞著那方手帕,輕聲道,

“我吃多了,消消食,這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,你牽著我便好。”

若她這會兒累得走不動路,讓王書淮背一背也無妨,她剛用晚膳,壓根不需要的。

王書淮無奈,起身牽住她的手,緩慢往下。

秋風跟涼水似的拍打在面頰,謝雲初被他握著,不覺得冷,她側眸看向王書淮,王書淮眉目傾垂,一路沈默,看得出來他神色有些低落。

謝雲初轉念嘆了一聲,她倒也不是不願,她實在是不習慣那麽做,甚至也不知道該要怎麽做。

“這樣挺矯情的,咱們夫妻之間不需要這些。”她甚至覺得王書淮有些無理取鬧。

王書淮腳步頓住,長廊懸掛著的燈盞綽綽約約灑下一片清暉,印在他眼底如同深瀾蕩漾,他凝著謝雲初,心裏滋味難辨,也不知道要說什麽,憑著本能彎下腰,張開長臂將謝雲初打橫給抱起。

謝雲初沒料到他突然發力,下意識往四周掃去,隨行的兩個丫鬟抿著嘴垂眸跟在身後,齊偉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,夜裏風大,其他管事仆從均不見蹤影。

謝雲初任由他抱了。

輕輕埋在他肩頭也不跟他說話。

到了山門口,對面是貢院,人煙不絕,至晚不休,謝雲初說什麽不許王書淮抱著她出門,王書淮也不好拗了她的意思,便將人擱下來。

謝雲初指著有些發皺的裙擺瞪了他一眼,這一眼含著嬌羞含著嗔怪,眉眼生動活潑,王書淮看著心裏踏實了幾分。

一路無言回了春景堂,謝雲初從林嬤嬤口中得知長公主回來了。

“國公爺跟長公主殿下和離一年了,隔壁長公主府雖建好,長公主卻不曾出過宮,這是殿下第一次回府。”

“不管怎麽說,明日清晨我過去請安。”

前世長公主即便與王書淮鬥得你死我活,也不曾為難過她,她老人家固然是一手腕強硬的政客,人卻是敞亮的,不曾借用權勢刁難女人,今生對她就更加看重,於情於理都該去請安。

林嬤嬤卻道,“大太太派人遞話,說是長公主不見任何人,叫不用過去請安。”

謝雲初還是親自做了一份補血膏,著人送過去,長公主笑納了。

次日初五照舊去書院忙了一日,到了初六便是珝哥兒生辰,謝雲初必須留在府中。

畢竟是王書淮的嫡子,姜氏十分看重,早早放話,這次的家宴由她來操辦,幾位媳婦都很驚訝,姜氏心裏也很不自在,面上卻還是端著架子,“你們一年忙忙碌碌都不容易,往後孩子的生辰宴都由我來辦。”

大家起身紛紛道好。

既然不用謝雲初忙活,她便抽著空來了一趟南府。

王國公府前面的小巷築著一堵高墻,此處戒備森嚴,只有王府和長公主府的馬車能駛進來,謝雲初出了巷子,沿著西邊走,繞過小巷出去,便有一角門,從此處便進了南府的院子。

比起北府富麗堂皇,崢嶸軒峻,南府便顯得寒磣許多。

假山花石隨處可見,卻不如北府打理的精致。

這裏管事的是國公爺兩位庶弟,二老太爺和三老太爺,各自底下幾個兒子,總共有七八房,金氏便是二老太爺底下二房少爺的妻子。

謝雲初不想驚動旁人,便選了僻靜的石徑往金氏的院子裏去。

只是南府人煙稠密,時不時便能撞見人,眼尖的婆子發現了謝雲初,唬得跟什麽似的,連忙上跟前來磕頭請安,

“原來是北府的二奶奶來了,今個兒哥兒生辰,您怎麽得空過來?”

謝雲初笑著讓婆子起身,示意春祺掏些銀裸子賞人,回道,

“平日要去書院忙不得空,今日好不容易在府中,聽聞你們金二嫂子病了,來瞧一瞧。”

金氏在南府也十分有賢名,裏裏外外婆子都讚譽她,婆子迎著謝雲初往金氏院子走,一面便道,

“虧得二奶奶菩薩一樣的人物,操持那麽大家業,都忙不過來呢,還惦記著咱們金二奶奶,哎,金二奶奶也是命苦。”

不消片刻到了金氏院子,早有嬤嬤迎了出來,瞧見謝雲初驚愕不已,激動地往屋子裏引。

謝雲初打發那婆子走,又吩咐道,“莫要聲張,我不過略坐一坐便回去的。”

那婆子乖順道,“哥兒生辰,還等著您料理,奴婢省的的,不敢聲張。”

金氏的貼身嬤嬤領著謝雲初進去,謝雲初腳步不疾不徐,語氣嚴肅問她,

“金嫂子到底是什麽病?”

嬤嬤眼眶發酸,泣道,“咱們爺愛去煙花柳巷,得了病便勾到咱們奶奶身上來了...”

謝雲初一聽沈下臉。

將將掀了簾紗進去,聽得裏面傳來金氏虛弱的嗓音,

“婆婆每日午時愛吃一盅燕窩,你讓劉管事的開庫房給拿了,再去竈上讓韓嫂子做,記得得先浸泡一個時辰去去腥氣.....對了,珠哥兒硯臺壞了,你去尋二爺拿一吊錢去外頭買一個,再不濟,便讓二爺將自個兒過去不用的讓一個給珠兒....咳咳咳....”

話未說完,又是一陣細咳。

謝雲初聽到這裏腳步一頓。

隔著稀稀疏疏的珠簾,她看見那金氏仰躺在塌上,身子纖弱如同被榨幹的枯藤,額尖蹙著一縷煙眉,永遠舒展不開,仿佛有操不完的心。

謝雲初掀簾入內,裏頭丫鬟發現立即過來磕頭,嬤嬤先一步到金氏跟前,

“您瞧瞧誰來看你了。”

那床榻上秀麗的婦人睜著淚眼望過來,見是謝雲初,滾燙的淚珠滑了下來,動容道,

“我的好弟妹,今日哥兒大喜的日子,您怎麽來我這兒,這可萬萬不成。”

謝雲初邁過去,仔細打量金氏,金氏已骨瘦如柴,面頰上的肉退了個幹凈,只剩兩根顴骨杵著,襯得那雙目黑幽幽的越發可憐可怖,

“這才多久沒見,你怎麽把自己折騰這個模樣了?”

嬤嬤給謝雲初端來錦杌,她坐在金氏塌前。

她要伸手去握金氏,金氏卻不肯,只管將她拂開,淚如雨下,心裏苦,面上卻強撐,

“也是先前生姐兒落下的病根,早幾年有些影子,今年著了一場風寒,便發出來了,您別擔心,吃了幾服藥會好轉的。”

她倒是先來寬慰謝雲初。

謝雲初看著她嶙峋的模樣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,前世的她躺在病床上可不就是這副光景。

淚水一時湧上眼眶,轉身吩咐夏安,“拿我家二爺的名帖去太醫院,務必將範太醫請來。”

夏安轉身便去。

金氏的嬤嬤聽聞,噗通一聲撲跪在地,哭道,

“多謝奶奶大恩大德,除了您再沒人把我們奶奶放在心上。”

金氏白了嬤嬤一眼,這才捂住了謝雲初的掌心,顫聲道,

“總是連累你替我操心。”

丫鬟奉了茶來,謝雲初沒心思喝,擱在一旁,握著金氏枯瘦幹癟的手腕,心痛如絞,

“你聽我一句勸,從今日開始,萬事休去管,只安安生生養身子,人一旦沒了,便什麽都沒了,除了我,沒有人能掰開傷口給你撒鹽,你可要聽進去。”

金氏連連點頭,“我明白的,弟妹放心....”

謝雲初看著金氏如常的神情,便知她沒當回事。

前世的她可不就是如此麽,林嬤嬤勸她,娘家的二嬸嬸勸她,就連三太太也偶爾來探望過她,可惜她聽不進去,總覺得沒了她,王家都轉不動了,結果呢,人死了,旁人繼續挑個能幹的伺候,照舊過舒坦日子。

沒有誰缺了誰不成。

女人哪,怎麽就那麽傻。

非要死過一次才看得開。

謝雲初又苦口婆心勸了一陣,將帶來了的珍貴藥材,一樣樣交待嬤嬤和金氏,金氏受寵若驚,只顧著感恩了。

家裏還有客人,謝雲初不能久留,坐了一刻鐘便離開了。

回去時,眼底還滲著淚,站在風口擦了擦,略略平覆方回了北府。

回到春景堂,看到明夫人摟著珂姐兒坐在廊廡下曬太陽,祖孫倆不知在哼著什麽小曲一唱一和。

明夫人身上總流淌著一種能讓時光折腰的柔美,令人不自禁生出向往。

珂姐兒將新的糖果遞給明夫人,明夫人撥開紙封,塞去她嘴裏,珂姐兒嚼著糖果在明夫人懷裏打滾。

謝雲初笑著迎過去,“母親怎麽沒去琉璃廳坐著?”

明夫人笑道,“珝哥兒被你公公喚人抱走了,珂姐兒拉著我說要給我好吃的,我便帶著她在這裏等你,怎麽,一朝早去哪兒了?”

謝雲初淡聲道,“南府有個嫂子病了,去看望了一趟,雲霜呢?”

明夫人回,“被書琴喚過去頑了,我帶著她出門,便囑咐李姨娘伺候你父親。”

謝雲初見珂姐兒脖子上新掛了個瓔珞,問林嬤嬤道,

“怎麽又換了個新的?”

明夫人道,“別怪她,是我的主意,前段時日我收拾妝奩,發現皇後娘娘曾賞了幾串色澤鮮艷的寶石,我上了年紀要了作甚,便幹脆打了赤金的瓔珞給了珂兒。”

謝雲初立即蹙眉,“母親,我什麽都有,孩子也什麽都不缺,您上了年紀,總該給自己留些體己,以後萬不可給孩子破費。”

明夫人卻語重心長,“雲初,這次我著了風寒,你托人給我請太醫,送來最好的藥材,雲佑和雲霜親侍湯藥,我便想我何德何能能得你們如此厚待,我嫁了你父親,最幸運的不是老來有個伴,而是有你們這群兒女,我孤零零一人,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,我留著做什麽,便是哪日死了,我也不後悔,自是現在有什麽,就給你們什麽。”

謝雲初抱住她的胳膊,“不許您說這個字,您待我們如親生,我們侍奉您是應該的。”

過去謝雲霜被拘在後宅,出門見客的機會少之又少,如今有明夫人帶著,隨意結交權貴,日漸開朗大方。

謝雲佑能有出息,功在明夫人日督夜導。

謝雲初對著明夫人唯有感激。

“對了,雲舟的婚事如何了?”

明夫人想起謝雲秀連累了謝雲舟,搖頭嘆道,“對方退了親,我們也沒強求,雲舟一蹶不振,也辭了縣學的職,日日潦倒在家。”

“前兩日,莊子傳來消息說是他姨娘去了,我讓他去寺廟裏做做法事,全他一片心意。”

謝雲初沒說什麽。

“那雲佑的婚事呢?”

明夫人聞言一個頭兩個大,“休得再提,雲佑讀書我管得了,婚事我可奈何不了,他叫我給雲霜相看,先把妹妹嫁出去再說。”

看得出來明夫人面對執拗的弟弟,也束手無策。

不一會琉璃廳開席,謝雲初攜著明夫人過去落座。

琉璃廳擺了滿滿十桌,沒有請外客,來的都是姻親,出嫁的姑奶奶們都回來了。

至午時,諸位陸陸續續入席。

王書儀有了身孕,挺著隆起的小腹坐在姜氏身邊,姜氏特意給她安置了一把圈椅,墊了厚厚的褥子與背搭。

王書琴和王書雅倚著她身側問起懷孕難不難受。

三太太望著王書儀滿臉艷羨,趣了女兒一嘴,“你不是不嫁人嗎,怎麽好意思圍著人家看?”

王書琴提著裙擺往謝雲初身側一坐,離著自己母親遠遠的,不甘示弱道,“我不嫁人,總比嫁個不如意的來氣您的好吧。”

三太太被噎住,現在跟女兒已經是話不投機半句多。

王書琴二十了,實打實的老姑娘。

三太太怕自己女兒帶壞王書雅,問四太太道,

“寧侯府那門親考慮得如何了?”

四太太還在掙紮,“我想讓她做個當家太太,她父親倒是樂得讓女兒過清閑日子。”

這是嫌棄寧家三公子不能繼承家業。

三太太比她看得開,“日子踏實比什麽都實在,要那麽多家業作甚,你聽我的,只要她樂意,趕緊嫁出去,回頭一拖再拖,有你的苦頭吃。”

譬如她和王書琴。

王書琴現在一月有大半月窩在書院不回來,三太太拿她半點法子也沒有。

王書儀卻難得替姐姐妹妹說話,

“三嬸,四嬸,我倒是羨慕二姐和四妹,若是叫我選,我情願不曾嫁人,就拿我來說,勳陽侯府顯貴,婆婆信任,公公看重,丈夫待我也夠好了,我日子該是滿意的,只是每日我卻跟個陀螺似的,不是去上房伺候婆母,便是去議事廳打點家務,午時歇個晌,小姑子又來竄門,總沒個停歇的時候,我如今倒是明白幾位嫂嫂的苦,懊悔少時不更事,不曾幫襯嫂嫂們。”

王書儀說這話時,目光落在謝雲初身上。

謝雲初沒有看她。

姜氏每每聽得女兒抱怨,心中疼惜不已,下意識便要責怪勳陽侯夫人不體恤兒媳,只是想起自己過往的行徑,又倏忽閉了嘴,這不知算不算一報還一報。

四太太怕書雅聽進去又不肯議親,連忙勸書儀道,

“日子都是這麽過來的,慢慢習慣便好了。”轉身又與三太太交頭接耳,

“看來當長媳也有長媳的苦,實在不行我便叫大嫂回個話,讓兩邊孩子相看相看。”

說曹操曹操便到。

大太太匆匆忙忙帶著苗氏過來了,連忙朝客人賠罪,

“失敬失敬,來晚了幾步。”

眾人起身見禮。

大太太年紀最長,姜氏將主位讓給她,四太太主動問起了長公主,

“母親身子如何了?我們待會可否過去請安?”

大太太道,“原是有些頭疼,這才回府靜養,方才朝雲傳話,說是下午請弟妹們過去說話。”

三太太抿唇不語,四太太點頭應是。

過去幾房為了爵位和家產明爭暗鬥,如今一切明朗。

爵位已歸了王書淮,長公主趁著上回和離,已把家業分了幾份,大房,三房和四房各一份,至於王家的家業,國公爺給出答覆,大頭肯定給二房,三房和四房都沒話說。

長公主給的已經夠多了,不出旁的意外,各房幾輩子都吃穿不愁。

萬事塵埃落定,妯娌們相處起來少了些心眼隔閡。

午時正,王書淮還沒回來,國公爺有些不高興,他抱著小曾孫在懷裏,不悅地斥了二老爺,

“等夜裏他回府,你說他幾句,忙歸忙,今日他兒子生辰,這麽多人來吃席,他好歹露個面。”

二老爺少不得替兒子打圓場,“他剛入閣,內閣的老狐貍哪個又是好相與的,一時顧不上也情有可原,再說了,他曉得有您坐鎮,萬事無憂,這才敢放開手腳不管不顧的。”

國公爺笑著沒再說什麽。

倒是六少爺王書業懵裏懵懂接過話,

“也不見得很忙吧,昨日我去國子監,遠遠地瞧見二兄騎馬往書院方向去,那時天色還沒暗,二兄該是接嫂嫂去了。”

這話落下,身旁的五少爺王書煦敲了他一記腦門,

“你小子不說話,沒人把你當啞巴。”王書業從來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。

王書業撓撓頭,“我實話實說嘛,你不也日日跟在五嫂身後轉,上回梁園的燒尾宴都沒去。”

王書煦臉色登時通紅,“你個蠢小子,那是人家姑娘榜下捉婿的宴席,我有了媳婦還去作甚?”

三爺王書曠擠了擠王書煦的胳膊,“得了,疼媳婦又不是丟人的事,承認便罷。”

王書煦訕訕一笑閉了嘴。

國公爺聽聞王書淮傍晚騎馬去接謝雲初,還很是一番意外,這小子總算是長進了。

午宴結束,國公爺擔心自己在場,晚輩們不能喝個痛快,幹脆把孩子交還給二老爺,先退了席,出琉璃廳正好撞見四太太並三太太跟在大太太身後往隔壁公主府去,

媳婦們也發現了公公,紛紛立在臺階下施禮。

國公爺站在廊廡下問道,“這是作甚?”

三太太回道道,“母親回了公主府,我們過去請安。”

國公爺神情明顯訝異了下,沈默許久沒做聲,最後擺擺手示意他們去。

上回謝雲初出事,國公爺聞訊趕去皇宮,是和離後夫妻第一次見面。

長公主一時沒太往他身上看,形容舉止公事公辦,國公爺也沒額外說什麽,後來皇帝留下他說話,長公主反而避去了隔壁。

等到臨走時,著人將留在長春宮那些鳥籠送了來,夫妻倆並不曾交談,就仿佛過去那場婚姻並不曾存在過。

國公爺沈默地回了閣樓。

公主府。

長公主在偏殿的暖閣見了幾個媳婦。

與國公爺分開後,長公主起居與書房合二為一,東邊滿墻的雕窗槅架,上頭堆了密密麻麻的書冊卷軸,亦有些古董玩器,南窗則開了一扇明亮的月洞窗,圈出一方園林好景來,彩綾輕覆,檀香幽幽,別有意境。

窗下擱了一長幾軟塌,長公主忙完,總愛坐在此處冥思。

今日風有些涼,長公主便安置在北面的暖閣內,寬大的臺樨上擺著一張長案,上頭有筆墨紙硯,並一些折子,幾個媳婦請了安坐在下方錦凳。

四太太一如過往殷勤過問長公主起居,長公主樂意便答了一聲,不樂意便不做聲。

這一年來,大家照舊去宮裏請安,只是長公主對著她們,比過去要沈默許多。

四太太嘮著家常活躍氣氛。

三太太目光卻落在長公主書案上,當中攤開一份折子還未看完,上方壓著一羊脂玉書簽,正是那一年除夕國公爺所贈,不成想,那竟是國公府最後一個團圓的除夕。

四太太見三太太不做聲,順帶也替她把三房的事嘮叨一遍。

“那煦哥兒的兒子長得可激靈,媳婦看在眼裏羨慕不已,就盼著早些給業哥兒娶個媳婦,誕下曾孫,在您膝下承歡。”

長公主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,對著這些並沒有什麽反應。

到最後反而問道,“你父親身子可還好?”

四太太對國公爺的事不大清楚,看向三太太,三太太答道,

“好多了,老寒腿也不如過去發作頻繁。”

長公主心裏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,只淡聲道,“那就好。”

這一夜,長公主忽然喚朝雲替她取來年少時常彈的伯牙琴。

老人家素手弄弦,試了好久方彈了一曲《破陣子》。

沒有過多的技巧,從頭到尾曲調激昂充滿征伐之氣。

少頃,曲調越來越快,頗有破釜沈舟之勢,這時,窗外傳來一聲幽幽的輕嘆。

長公主指尖一顫,緩緩收了音。

偏殿並未點燈,屋子裏黑漆漆的,長公主負手立在窗前,窗外浮華弄影,燈火婉約,一道巍峨的身影淺淺投在地上。

“大晉用兵西楚,蒙兀蠢蠢欲動,信王趁此機會,暗中頗有些動作,殿下近來壓力頗大吧。”

長公主闔著眼開門見山道,“昨日朝臣遞了不少折子給陛下,請求立信王為太子,陛下念著強敵在側,國賴長君,心中有些屬意信王。”

“王赫,書淮很快要二征西楚,他需要我的支持,而我也需要王家佐援,信王與書淮起了齟齬,一旦他登基,對王家沒有好處,你我何不聯手,徹底斷草除根,只要五皇子登基,我保王家榮華富貴。”

國公爺立在窗外笑道,“殿下想要我怎麽做?”

長公主道,“你帶著人上書,駁斥立信王的提議,你與鎮國公在朝中分量極重,陛下絕不會枉顧你們的意思。”

國公爺輕輕一笑。

長公主這是想徹底把他和鎮國公拉到自己的陣營。

國公爺絕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王家的立場,

“殿下想除信王,得先讓陛下對信王失去信任,臣倒是有一計,可解殿下之憂。”

長公主見國公爺不肯入轂,長長嘆了一聲氣,沈默片刻問道,“你說吧,什麽計策。”

八月初十,朝中有傳言,道皇帝年事已高,不如早日退居太上皇,讓信王登基,有年輕的君王坐鎮,即可抵禦外侮,亦可安臣民之心。

皇帝被這個消息氣得吐了一大口血,一道敕書奪了信王的兵權,吩咐高國公與鎮國公替代信王駐守蕭關與榆林兩處。

皇帝這還不放心,念著朝中唯一能跟信王抗衡的大臣便是王書淮,立即召王書淮入宮,言談間要他以兵部尚書的身份,約束信王,王書淮欣然應允。

除了利用他制衡信王,皇帝還提到征西楚之議,看樣子皇帝也看出自己時日不久,意在臨死前立駭世之功,求青史留名。

王書淮悉數應下,出了奉天殿,霞光萬丈,廣闊的丹樨被披上一層浩瀚的錦毯,腳下宮殿鱗次櫛比,金碧輝煌,王書淮立在臺樨上,望著此情此景,胸間激蕩,若有鐵馬錚錚。

國公爺這一招何嘗不是“鷸蚌相爭,漁翁得利”。

不時他出了午門,上了王府的馬車,褪去一身緋紅官袍,換了一件月白的直裰,不緊不慢往第一女子書院奔去。

謝雲初將堆積數日的庶務處理完畢,這一日也早早跟著王怡寧等人出了山門。

孩子們已放學,山門前的地坪上停著幾位少夫人的馬車。

高詹每日準時準點在山門接王怡寧,自太子出事,他從虎賁衛副指揮使調任羽林衛副指揮使,平日在奉天殿戍衛,奉天殿有六撥侍衛輪換,高詹反而比過去在太子跟前當差要清閑許多。

眼見王怡寧頭一個跨出山門,高詹闊步過去,二人視線遠遠地便黏在一處。

王怡寧這些年氣色養得越發好,性子本就嬌嗔,瞧見高詹目光如隼熱烈地投來,施施然瞪他一眼,

“你整日這般清閑,小心皇帝舅舅扣你俸祿。”

王怡寧手裏拿著一卷書,高詹替她接過,自然而然便來牽她,

“扣我俸祿,我便給你做馬夫,總歸郡主餓不死我不是?”

大庭廣眾之下,王怡寧怎麽可能牽他,不客氣地將他手掌揮開,“一邊去。”

卻還是搖曳著笑容跟在高詹身後往馬車走。

高詹哈哈大笑,擡眸間,見朱世子手執香扇優哉游哉往這邊來,停住腳步問,

“你今日怎麽來了?”

朱世子並不常來,不過若是下衙早,便順帶來接蕭幼然回府,他笑著朝王怡寧二人施禮,

“今日衙門無事,便早些過來了。”

王怡寧見他手裏拿著幾把香扇,問道,“這是買給幼然的?”

朱世子笑嘻嘻道,“幼然說書院飛蝶多,吩咐我買扇子送過來,郡主瞧瞧喜歡那一把,先挑著玩。”

王怡寧才不會先挑,“我上了年紀,不跟姑娘們攀比,等她們挑了剩下的給我。”

高詹聞言不悅道,“你上了什麽年紀?這裏哪個不以為你十八歲,切莫妄自菲薄。”

王怡寧俏臉繃紅,氣得往他腰間揪了一把,“別嘴貧,我可是長輩,你讓我留點臉面。”

這時蕭幼然與江梵一道出來,聽了這話都跟著笑。

江梵的丈夫鄭俊來的最早,見江梵出來,連忙從馬車跳下,高高興興迎過來,鄭俊此人最是細心,江梵小日子還未過去,卻堅持來書院,鄭俊不大放心,怕她肚子涼立即遞了一個手爐給她,溫柔地望著她,“累壞了吧?”

江梵接過手爐,心裏軟的一塌糊塗,見他額尖滿是細汗,掏出帕子踮著腳替他擦拭,柔聲道,“我哪裏就累壞了,日日跟姐妹們在書院吃喝玩樂,怕是比你在衙門還舒坦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鄭俊忙朝眾人施禮,牽著江梵先行一步。

看得出來夫妻二人平日極是和睦,江梵到了鄭俊跟前,便沒了在姐妹當中的長籲短嘆,反而是神采奕奕的,一面往停在路旁的馬車走,一面不知在吩咐什麽,那鄭俊只管點頭,什麽依她的。

蕭幼然這邊依著王怡寧的喜好,親自挑了一把給她,隨後遞給身後跟著出來的謝雲初和沈頤,見朱世子衣襟微亂,信手便替他拂了拂,修長的護甲不小心帶過朱世子下顎,朱世子喉結微滾,就這麽握住了妻子的手,蕭幼然看出他眼底的情意,羞澀地瞪了他一眼,欲掙脫手,朱世子不肯,蕭幼然舉起粉拳錘了他幾下,他這才松開。

沈頤曉得謝雲初喜歡海棠粉,將那把粉色的香扇讓給她,自己挑了一把梅花扇,見朱世子和高詹都來接妻子,環顧一周沒看到丈夫李承基的身影,頗有些懊惱。

正蹙著眉,一道黑色的勁馬忽然在前方停下,只見高大威猛的丈夫從馬上一躍而下,臉色依舊是那般冷冰冰的,腳步卻絲毫不見遲疑,二話不說來到她跟前,溫聲道,

“我來晚了些。”

李承基相貌談不上出色,氣勢卻十分淩厲,一看便知是在戰場上雷厲風行的大將軍,他眼裏看不到旁人,唯有那個子嬌小卻格外俏麗的小妻子。

沈頤一望見丈夫,又跟在旁人跟前完全不一樣,不知不覺嗓音柔了眉梢也歇著春色,她嘟著嘴輕輕錘了丈夫胸膛一下,“下回可不許晚了。”

李將軍什麽都沒說,只淡然點頭。

謝雲初搖著那把海棠香扇亭亭俏立,看著姐妹們其樂融融,感慨萬千,縱然夫妻間有矛盾有齟齬,有柴米油鹽,更有相互扶持,打情罵俏,忽然餘光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下了馬車來,她這才移目望過去。

中秋將至,秋意甚濃,些許橘黃的落英從他周身掠過,那雙眉目沒得挑,有著清風明月般的俊朗,又添了幾分額外的冷冽貴氣。

跟旁人比起來,她這丈夫就是畫中仙,少了幾分煙火氣。

然而下一瞬,那長身玉立的男人,從畫裏走出來,緩慢來到她跟前。

他朝其他幾位姑娘看了幾眼,目光最後落在眉目熾艷的妻子身上,眼底微微淌著一層炙熱。

謝雲初順著他視線轉悠一圈,

有人歡歡喜喜像投林的雀鳥,有人擰著耳郭耳提面命,還有人半是撒嬌半是依偎你儂我儂,獨他們夫妻倆相對無言。

謝雲初面頰隱隱發燙,視線最後磕磕碰碰撞上王書淮逼人的眉目,懵然開口,

“給我一點時間。”

今天就這一章八千字,兩百個紅包,麽麽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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